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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老警的归去来兮

发布时间:2021-10-09 14:46 新闻来源:省公安厅 点击率: 字体:[   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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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
咕嘟咕嘟...咣当咣当....病床上的贺明贵睁不开眼,只得竖起耳朵,却还是听不清。有生以来第一次,老贺觉得自己被放倒了。

迷离间,老贺猜想:咕嘟咕嘟大概是喝酒吧,不废话,一口闷;咣当咣当应该是火车,是车轮压过大西北的铁轨,去往一处处边关要塞。

这是哪里?我又要去哪里?

咕嘟咣当,咣当咕嘟,声音与声音相互纠缠,相互碰撞,一道光从撞击出的裂痕照射进来。

(2)

贺明贵刚满十八岁,便套上厂里买来的警服,揣着半块屁股蛋大的五四手枪,和父亲押运一火车的雷管炸药去往边疆。一周的咣当咣当,所有文明的印记全部消退,只剩下无边的戈壁与荒漠,还有无处躲藏的寒冷。

不能生火,父亲便教儿子喝酒取暖。父亲说酒场似战场,能站到最后的才是胜者。路途漫长,贺明贵一钱又一两的和酒精拉锯,快要吐时便打一套军体拳,酒气随汗液散去,消失在无边的天地,贺明贵便又是一条好汉。

军工厂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,被环绕一圈的丘陵隔绝:家属区叫黄山村,食堂叫做小西湖,机关叫钓鱼台,连后山的林子都被称作小兴安岭。虽然有些意淫,但那些名字里也暗含当年三线厂的援建者们对故乡的追忆。

厂里的人大多在体制内循环,老子退休儿子接班:炒炸药的接着炒炸药,出黑板报的接着出黑板报。阶层固化得厉害。可谁也没有过埋怨。国有企业,旱涝保收才是王道。1986年,联合国国际和平年,贺明贵接了父亲的班,当上了一名厂警。

山里的日子波澜不惊,唯有公安枪毙死刑犯时才会万人空巷。就连厂里都会放假,发动职工到现场接受血淋淋的法制教育。贺明贵拉起警戒带,维护外围的秩序,再往里层才是地方公安。厂警毕竟不是警,内外圈的距离,让贺明贵感受到身份的差别。贺明贵也想当一名正式的警察。

警察抓贼,天经地义。当不识相的小偷闯进厂区,保卫科便开启了联欢。厂警们倾巢出动,扎紧口袋,把小偷往小兴安岭里赶。枪打得像放鞭炮一样。贼没抓到,野鸡倒是打死了好几只。吓破胆的小偷与其说是被贺明贵抓得,倒不如说是被他从枪林弹雨中解救出来的。

贺明贵将贼捆了,交给地方公安,案子便和自己没了关系。每每此时,贺明贵便有些惘然:在小偷面前,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警察;但在那些警察面前,贺明贵又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警察——有哪个警察的警服是自己掏钱买的呢?

(3)

机会出现在贺明贵三十岁那年,也是他升任保卫科长的第二年。厂里人都说贺明贵出息了,年纪轻轻就混个正科级。可当地公安面向厂警招录警察时,贺明贵还是第一个报了名。几轮考试后,贺明贵顺顺利利地把自己从正科级降为了办事员级。

当贺明贵穿着警服,回到黄山村当一名管片民警时,厂里人绕着贺明贵瞅了一圈问道:你这穿得没啥区别啊。贺明贵神采奕奕答道:有区别啊,我可不是贺科长了,我是贺警官啦!

当了警察,便可以独立办案了,抓了贼也不会再拱手送人。贺明贵等着案件发生,最好是那种大案子,一下子死好几口的。无奈厂区是个熟人社会,偷抢扒拿是没有的;外面的贼忌惮厂里的轻重武器,轻易也不敢犯界。一年到头汇报工作,全年发案为零,破案为零,贺明贵觉得很没意思——不破案的警察怎么觉着也不像是个警察。

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大案子,刑警队乌拉拉来了一大帮。原来有线索说厂里有人私下倒卖军火。军工厂,最不缺的就是武器,连反坦克地雷都有七、八种。大家对这条线索都很重视。

片警贺明贵领着一拨全副武装的刑警将半山腰的一个小院给围了。带队领导刚想问贺明贵院内构造,却发现他已经爬到树上,正要翻墙头。领导黑着脸连连摆手,贺明贵无奈又翻了回来。领导看他警衔低,不愿搭理他,便派了个年轻刑警看着贺明贵。贺明贵有些丧气,他咕哝道:还以为什么大案子呢!

就在那拨刑警研究抓捕方案时,院门竟然开了。一个外号黄牛的男人从里面出来,直面十几把长枪短枪,黄牛揉揉眼,觉得自己还没睡醒。其实贺明贵墙翻到一半时,便看到折叠床上躺着的黄牛。贺明贵一打眼就知道没什么大案子。

果然,院子里的金属废料是成堆成堆的,都是黄牛顺手牵羊弄来的。但要说炸药,那是半两都没有的。雷管更是不可能。黄牛的胆子还没大到碰雷管的程度。他只是想把那些金属废料卖了换钱。

之前说了,厂里阶层固化,黄牛的爹也是收废品的,只不过运气不好,捡破烂时误入地雷试验场,炸个身首异处。黄牛娘领了笔赔偿金,既没提出其他要求,也没在和解协议上签字,只是领着黄牛回了家。废品还是源源不断送来,黄牛子承父业,继续当起了破烂王。

那群刑警们有些败兴,鸣金收兵。贺明贵问带队领导:人你不带走了?领导哼道:小偷小摸的,派出所处理就行了。贺明贵这才想起,他已经是警察了,不需要再把抓来的罪犯交出去了。贺明贵很高兴,他让保卫科的厂警给他和黄牛拍了张合影。

(4)

厂里的重点人口统共就那么几个。除了被记下盗窃前科的黄牛,还有两个精神病人,其中一个是孤儿,整天系一个红领巾,见到贺明贵就敬少先队礼,喊警察叔叔好。还有一个被炸药炸坏脑子的中年人,总以为自己耳朵里住了个火星人,经常找贺明贵报道火星人进攻地球的消息。此外还有几个喝大酒耍威风的,但见到老婆就会立马认怂——厂里女人经常对丈夫家暴。还有几个孤儿寡母,也都由厂里照应着,不需要贺明贵操心。

厂里自有一套治安管理的方式,关键字就是钱,包括降工资、扣奖金、交罚款,偶尔执行留岗查看,却从来没有开除过一个人。也不是厂领导仁心宽厚,而是怕员工一旦被开除了,闲散下来,会成为更大的隐患。

贺明贵总想关几个坏蛋,不只是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,更源于脑子里警察抓小偷的惯性思维。没过多久,黄牛很配合得又把自己送上了门。临近年关,厂外来了个收破烂的南方蛮子,要抢黄牛的生意。黄牛故意撩拨,两人便在篮球场上撕扯起来。黄牛以为厂里人会同仇敌忾,却没想到大家都抱着胳膊作壁上观。黄牛被打急了,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,把压在他身上的蛮子大腿捅了个窟窿。

黄牛跑了,蛮子被送到了医院。事情过了一个小时后,贺明贵才从医院接到了报警。蛮子伤得不轻,大动脉差点就捅穿了。面对贺明贵的询问,厂里人开始选边站,竟没人透露黄牛的下落。贺明贵知道他们忌惮的不是黄牛,而是黄牛老娘能淹死人的唾沫星子。

贺明贵回派出所立案的路上,撞见黄牛骑个三轮摩托车在镇上收废品。黄牛居然还远远向贺明贵打招呼,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热情。贺明贵心里骂着:你个大傻X。面上却堆起笑,挥着手走上前去。

黄牛发动三轮摩托,准备离开。贺明贵一个箭步,摩托窜了出去,黄牛却被贺明贵从座上摔了下来,口袋里的匕首露出了刀把。黄牛像泥鳅一样翻来滚去,贺明贵要去抓匕首,还要控制黄牛。两人在地上缠斗了好一会儿,而那把匕首一直没有离开贺明贵的视线。

周围群众报了警,赶来的同事将黄牛戴上手铐。贺明贵这才提溜起那把匕首,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。贺明贵问黄牛刚才为什么不摸刀。黄牛笑着套近乎:都一个厂的,哪能动刀子呢。贺明贵又问黄牛为什么主动打招呼。黄牛说:就是想试探下,如果不上来抓我,那就说明蛮子伤得不重。

贺明贵刚把黄牛扔进审讯室,黄牛的娘便挎着一篮鸡蛋来了。贺明贵说:大娘,这鸡蛋不能收。黄牛娘说:鸡蛋是给那蛮子的。贺明贵一愣:人家收吗?黄牛娘说:不收,人家要钱。贺明贵说:鉴定起来至少是轻伤。黄牛娘摆摆手:我就问你一句,对方收了钱,你能把我儿子放了吗?贺明贵没答话,他觉得黄牛就是只煮熟的鸭子。黄牛娘说:我都问过了,只要伤者不做鉴定,你们就立不了案。贺明贵一愣,点点头。黄牛娘说了句:好,你等我回来。黄牛娘挎着那篮鸡蛋出了派出所门,留下贺明贵还在那儿发呆。没想老太太五分钟后又转了回来,手里多了两个打包盒,每盒各装一大块葱油饼,还有一个酱猪蹄。黄牛娘说:一包给你,一包给黄牛,你们辛苦,都别饿着了。贺明贵有点懵,他想问黄牛到底哪点辛苦了。

黄牛娘走后,贺明贵给黄牛做笔录。材料记得细之又细,连刀把上的刻字都记下来了。贺明贵想把他这起案子办成铁案。黄牛倒也很配合,到了饭点,黄牛插话道:我娘给我的猪蹄子呢?贺明贵把两份猪蹄都丢给了黄牛。传唤到点便要转刑拘,留给黄牛的时间不多了。

又过去一个小时,贺明贵正准备给黄牛办刑拘手续,黄牛娘领着厂里工会领导,还有伤者家属来了。原来黄牛娘先找到伤者家属,老泪横流地把赔偿款磨到合理范围,又闯进厂领导办公室,声色俱厉、夹叙夹议地把黄牛爹当年事故又讲了一遍。厂领导明白,黄牛娘当年不在事故和解协议上签字,是为了未来的不测留一手。厂里答应垫付蛮子的赔偿款,黄牛娘也写了承诺书,不再为当年的事故纠缠。拿了赔偿款的蛮子答应不做伤情鉴定,案件自然就没法立了。

黄牛离开派出所前,拉着自己老娘要和贺明贵合影,说是人民警察为人民,要感谢一下。黄牛娘踹了黄牛一脚,嫌他丢人不够。娘两走了,贺明贵有些怅然,心底萌生了离开派出所的念头。

(5)

市局组建特警队,要从基层遴选民警。贺明贵捡起丢下许久军体拳,虎啸山林般,对着假想敌南拳北腿。大雪纷飞,他光着膀子,满山头跑,野鸡扑簌簌地惊起一片。

到了考核场,考官却把贺明贵拦下来,说他超龄了。来比武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贺明贵此时已经三十五岁。贺明贵不高兴,说来都来了,好歹让他考一下。结果不管体能还是射击,贺明贵都名列前茅。考官犯难了,只能逐级汇报。上面领导研究后,决定按文件规定执行。贺明贵还是被淘汰了。

特警没戏,贺明贵又想往刑警队调。局领导觉得奇怪,都想进清闲单位,很少有往又忙又累单位调的。领导对贺明贵说得清楚:到了刑警队,之前成绩都要抹平,得从最基层侦查员干,提拔更要论资排辈。贺明贵说不想提拔,就想办案。领导想了想,便口头答应了下来。

贺明贵请领导和派出所的同事们喝酒,一桌人都被贺明贵喝趴下。临散时,领导吐着酒气说:贺明贵,你真傻,放着科长不干,非要当警察;放着副所长不提,非要干侦查员。贺明贵嘿嘿笑。领导又说:我喝醉了,你喝了有二斤吧。贺明贵摆摆手:我也醉了。

贺明贵一点都没醉,他可从来都没醉过。

分局党委已经研究通过了贺明贵工作调动的事项,没想到市局摸排零发案社区,摸来摸去,全市只有贺明贵管的黄山村全年无刑事发案。为了验证统计数据,各警种跟进实地调查,这一查更了不得,黄山村不仅是零发案,更是无毒社区、无传销社区、无邪教社区......

市领导亲自考察,举行平安社区授牌仪式。热闹一番后要拍合影。贺明贵举着牌子,左手边是政法委书记,右手边是公安局长,他板着个脸,一丝笑都没有。平安社区的先进匾牌像一座五指山,将他压在了黄山村。再想调走,那是不可能的了。

授牌以后,贺明贵调整了工作策略,手腕强了许多,够拘留的一律拘留,再不给调解的机会。别人以为贺明贵是要把平安社区的亮点擦得更亮,只有家里人知道贺明贵是在发泄无处可去的精力。

黄牛当然是打击的重点。他攒了局,邀厂里的小年轻到后山院子赌博。贺明贵一脚把门踹开。院子里的人正要逃。黄牛反倒站出来吼道:都照面啦,还想往哪跑?统统给我抱头蹲着。

那些参赌的一愣,觉得黄牛说得有理,便都抱头蹲下。黄牛朝贺明贵点头哈腰,也抱头蹲下。贺明贵领着一群赌徒进了审讯室。黄牛娘便领了一群家属围了派出所。

所长问贺明贵:你真要把那些小伙子给关了?贺明贵说:该关就关。所长说:你想好?!贺明贵说:下面那群老娘们要是再闹,我也把她们关了。所长最后还是卖了厂领导一个人情,对那些参赌的罚了款,只把黄牛拘留半个月。黄牛娘每周一三五到拘留所给黄牛送饭,每周二四六跑贺明贵的警务室唠叨。贺明贵只当老太太在训练自己的定力。

(6)

九十年代末,军工厂划转到地方,成了一个生产民用机械的厂子,老领导们被调离,一套新班子接管了经营。换了牌子后,厂子打开大门,引进了新的生产线,从厂外招募了新的工人,制定了一套新的制度。该花的可劲花,该省的绝对不浪费。新厂子称其为改革开放。

竞争带来了对抗。不仅是本地企业与外地企业间的,也是本地员工与外来员工间的。连黄牛都多了不少竞争对手,破烂生意越来越难干。几年折腾下来,厂子亏得连车间都抵押了。厂领导被员工从小西湖的饭桌上扔进了池塘,随即打了辞职报告,消失没影,留下一大群本地人和外乡人在这条千疮百孔的船上,不知何往。

也是那几年,贺明贵在厂区抓到第一个吸毒人员,拔出萝卜带出泥,又把黄牛给抓了。这算是贺明贵破的第一个大案子,黄牛娘照例围在派出所外,只是这次老太太不再想法捞人了,她默默抹眼泪,贺明贵心里堵得慌。

考虑到厂里外来人口急剧增加,刑事发案明显上升,派出所给老贺派了年轻的联防队员小尹辅助他。小尹在北京读的大专,他爹有两座小煤矿,是标准的富二代。在城市生活惯了的小尹来到山里,便成了一条放生的鹰。成天在各个山头转悠,逮野鸡、抓刺猬,被野猪撵着跑,爬到树上,折了片竹叶,吹出个声响,高兴不得了。

贺明贵还坚持打军体拳。他一大早把小尹从被窝里拉起来陪他一起练。小尹却迷迷瞪瞪差点从山上滚下来。一问才知道小尹半夜钓黄鳝去了。到了中午,小尹精神了,贺明贵却拉着他坐到电视机前,一起看《今日说法》。老贺把这当做理论学习,小尹却提不起兴趣。

贺明贵和小尹认真谈了一次。老贺以不想当警察的联防队员不是好联防队员作为开篇。小尹却笑得狡猾。老贺想起来了:小尹有个身价千万的爹,他干嘛要去当警察呢?

小尹说他不会子承父业当煤老板。老贺问小尹:那你想干嘛呢?小尹说他也不知道要干嘛。老贺说:人生总得有个方向吧。小尹说:人生为什么要有个方向呢?老贺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了。他对小尹的回答想了好几天。

不过论起抓捕,小尹也和他的性格一样率性,不管对方是高是矮,是胖是瘦,小尹一头就冲上去,抱着人家脑袋,把人搞得晕头转向。也有挣脱的,小尹便在后面追,边追还边汪汪叫,活像一条疯狗。小尹刚把人拖住,老贺后脚便赶到,他施展擒拿术,轻松便把人拷了。

那两年老贺和小尹抓了不少违法犯罪人员。大多是吸毒的,也有盗窃的、抢劫的、诈骗的......各种犯罪都冒出来了。老贺辖区的发案数上去了,打击绩效的成绩也上去了。和先前一样,人抓了,尽快审,提早关,不给任何讲情、调解的机会。关完人,两人下了班,便回厂里喝酒。唯有小酒下肚,老贺才不会想那些人为什么会犯罪,也不会想作为警察的他,是不是只有抓人这一件事可干……

小尹喜欢和老贺拼酒,虽然每次都会喝趴下,但不妨碍他下一次接着向老贺挑战。厂里老人说老贺的酒量就是插在山顶的一面红旗。小尹发誓要把这面旗帜给拔下来。

有一天,小尹打电话说他把黄牛娘抓了。老贺还在困惑,黄牛正在戒毒所里关着呢,怎么又被抓了?回到警务室,才发现被抓的是黄牛娘,墙角边是一堆捆扎好的纸盒。小尹说黄牛娘和一个小伙子抢收废品,把人家脸给抓烂了。老贺再看黄牛娘,还是戴着眼镜,还是干干净净,只是手上套了副线手套。小尹说:拘留报告打好了。老贺把那纸拘留报告放下,问小尹:人家要多少钱?小尹有些懵:谁要多少钱?老贺说:被打伤的那个?小尹说:这个还没问。老贺从钱包里掏了五百元,递给小尹,说:把钱给他,叫他不要闹。如果嫌少,就告他以后别想来厂里收破烂了。小尹拿了钱,却没走,狗尾续貂地又问一句:人不关了?老贺给了他一个白眼。小尹飞奔出去。黄牛娘从座位上起身,自顾自地说了句:还不如关了省心。老贺在想老太太的话,是谁省心了:是老贺?是黄牛?还是老太太自己......

到了年底,全市表彰先进个人,老贺因为人抓得多,荣获破案能手的称号。颁奖大会时,老贺没去,他让小尹代他上台戴大红花,领奖状,自己爬到山顶上赤膊打起了军体拳。

(7)

厂里闹哄哄一阵后,年轻人离开不赚钱的岗位,纷纷到外地谋生。又残喘一段时间,主管部门决定撤走班子,关了厂子,只剩下留守处,还有几百名老弱病残。黄山村这才消停下来。

小尹有一天对老贺说,他辞职了,要到西北去。贺明贵问:西北哪儿?小尹说:走哪是哪。老贺想了想,说:西北冷,受不了时就喝酒。小尹说:今晚就想和你喝。两人晚上喝了一箱白酒。老贺越喝越清醒,小尹也没喝趴下。小尹还想买酒,老贺说:算了,你有这酒量,我也就放心你去了。

至于黄牛,他总是说:老娘在,不远游。但厂里人都知道,被毒品废了的黄牛只能靠他老娘养活。毒瘾好戒,心瘾难除。短则半年,长则一年,黄牛又会因为吸毒被关进戒毒所。有一次还是他娘举报的。临送戒毒所前,黄牛哭着喊着要见娘一眼。不知是因为心里有恨,还是心里有愧。

厂里面老人也难免有磕碰,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拌拌嘴,推推搡搡,然后报警找贺明贵。老贺到了,既不劝解,也再说那些送拘留所的话。他找个朝阳的地方坐下,眯着眼看两边接着吵。两边再争执几句,便觉出无聊,各自作罢。老贺撂下一句话:再吵的时候记得打110。

贺明贵知道厂里面太安静了,需要闹出点动静,便将练武场从山里的林子转移到家属区中央的篮球场。一套军体拳打下来,总有人来看热闹。老贺乘机讲一讲防范电信诈骗知识。随着人口流失,传统盗窃少了许多,打电话诈骗的倒多了起来。但不管老贺怎么宣传,还是不时有人被骗。听说最近网上出现钓鱼诈骗,老贺让所里的小年轻给他下载了支付宝,完成注册后,小年轻让他把银行卡号、密码输一下,完成绑定。贺明贵犹豫了,他看到了一个看不清的世界,一个曾经诱惑他离开的世界,一个正在逐渐将他抛弃,又或是他已经将其抛弃的世界。

(8)

前年年尾,黄牛又一次回到了厂里,披散着头发,套着与时代不符的皮夹克,身边是一个瘦削的女人。黄牛逢人便介绍,这是她的未婚妻,过了年就完婚。贺明贵找这个女人登记,女人的面皮发黑,说生涩的普通话,是西南大山里的女人。

黄牛娘给女人包了红包,整理了房间,置办了床上三件套。在钓鱼台订好喜宴后,黄牛娘给钢笔灌满墨水,在喜帖上写下那些还在厂里面住着的人的名字。

然后,过年了。

厂里面更是清净,许多老人被儿女接到城里团聚。吃过年夜饭,贺明贵开车拖了八箱冲天炮到厂里的篮球场上点燃。砰砰砰,绚烂焰火绽放在漆黑的夜空。黄牛一家都来了,黄牛指着焰火给自己的未婚妻看,一脸炫耀。老贺却在看黄牛娘,那些五彩斑斓在倒影厚厚的眼镜镜片上,遮蔽了老太太的双眼。

年初六,贺明贵在黄牛新房的床上发现那个未过门女人的尸体,圆睁着眼睛,全身扭曲出痛苦的形状。黄牛靠着新房的墙根蹲着抽烟。他的母亲站在老贺身后,手扶在老贺的肩膀上,微微颤抖。

法医做了鉴定,女人是吸毒过量猝发心脏病死的。拿到尸检报告后,老贺去了趟医院,他的口腔溃疡了好一阵,吃药控制不住,每天都像是吞了个火球在嘴里。口腔科医生拿到血常规报告后,让他找肿瘤科,又做了一系列检查后,老贺被诊断为口腔癌。

贺明贵请了假,在医院住下,开始化疗。副作用很大,老贺的脑子成天昏昏沉沉,耳朵里也出现了幻听,咕嘟咕嘟,咣当咣当。老贺又变回当年那个在火车上被灌醉的小年轻。迷迷糊糊的,老贺觉出:为什么还要挣扎呢,其实被放倒也很好啊。

肿瘤病房不留人,熬过第一个阶段治疗后,老贺便回了家。

没人催老贺回去上班,但老贺还是穿着警服回到黄山村的警务室。局里搞宣传的民警要报道老贺带病上班的事迹,老贺淡淡地说:我只是没有地方可去。

村里有人办丧事,老贺去了,看到灵堂中央的照片是黄牛娘。照片下跪着黄牛,头点着地。灵堂外有个老头子摆了案,持一支毛笔记账。老贺交了两百元份子钱。老头便记下贺明贵这三个字。老贺回到灵堂,向黄牛娘鞠了三个躬,然后转向黄牛,说:老太太不容易。黄牛还是低着头。老贺还想说些什么,但他的口腔痛得厉害,老贺默默站了一会儿,便离开了。

(9)

又过了几天,小尹来了,穿着一身警服。老贺惊讶之余,咧嘴笑了。小尹开车在西北转了一圈后,回来安心看了半年书,考了公务员,现在已经是一名刑警。小尹说他们刚打掉一个电信诈骗团伙,回村里一方面是给老百姓返还赃款,另一方面是来看看老贺,和老贺再喝个痛快。贺明贵暗想:看样子小尹是不知道自己患癌的事情。

入夜,贺明贵让老婆炒了几个菜,两人就着菜,喝完了两瓶白酒。再要开第三瓶时,老贺咕哝道:老了,醉了,你赢了。小尹喷着酒气问:你确定?老贺摆摆手,再说不出话。小尹哈哈大笑:我总算把你赢了。老贺无声笑着,心中暗许:最后一次喝酒了……

当晚,小尹就睡在警务室里。第二天,天色阴沉,贺明贵依旧早起,来到厂里篮球场中央,拉开架势,打出一套军体拳。正在收垃圾的黄牛放下手里的炉钩,在旁边静静看着。一套拳打完,一道光从乌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。贺明贵和黄牛不约而同抬起头,望向天际的那道光出了神。(淮南市公安局八公山分局 米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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